指尖好像还能感受到那本教材封面光滑的触感,蓝绿相间,被透明的书皮包得妥妥帖帖,边角却依然不可避免地磨损、卷翘。翻开它,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油墨和纸张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就把我拽回了那个闷热的午后,或者,那个喧嚣的清晨早读。
八年级上册的英语单词表,那不是一张纸,那是一道墙,一道我们必须翻越,而且是闭着眼睛、滚瓜烂熟地翻越的墙。
我记得特别清楚,第一单元就有个词,physical。这个词一出现,就和体育课(P.E. – physical education)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对我们来说,体育课是沙漠里的绿洲,是唯一能正大光明地从教室里“逃跑”的机会。所以,physical这个词,天生就带着一种轻松、快乐的光环。老师在讲台上领读,“physical /’fɪzɪk(ə)l/”,我们就在下面,用尽全身力气地喊,好像声音越大,下节体育课到来的速度就越快。但讽刺的是,为了记住这个代表着“身体的”单词,我们付出的却是巨大的精神(mental)劳动。一遍遍地抄写,p-h-y-s-i-c-a-l,在草稿本上爬满了一列又一列,像一群训练有素的蚂蚁。
然后,很快,我们就遇到了它的反义词阵营,比如boring。哦,这个词简直太贴切了。当英语老师宣布“今天我们来听写第三单元的单词”时,全班同学的脸上几乎都同步浮现出boring的表情。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被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枯燥。背单词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与boring的漫长战争。我们发明了各种稀奇古怪的记忆法,谐音的、联想的,把一个个毫无关联的字母组合,硬生生编成一个个小故事。比如communicate,这个词太长了,我们就把它拆开,“来,哥们,你先啃”,虽然现在想起来很傻,但在当时,这简直是救命稻草。我们真正想要communicate的,其实是跟同桌小声抱怨“这节课好无聊”,或者用眼神交流“等会儿下课去小卖部吗?”。
单词表本身,就像一张密密麻麻的地图,标记着我们通往“高分”的必经之路。每一个单词都是一个据点,必须攻克。老师的红笔,就是最严厉的武器。听写本发下来,一个鲜红的“×”旁边,工工整整地写着正确的拼写,那感觉,比挨顿批评还难受。尤其是那些“长得像”的词,比如though和through,简直是噩梦。少一个字母,多一个字母,顺序颠倒一下,下场都是一样的。
我记得有个词,tradition。课文里讲的是中西方不同的节日传统。为了理解这个词,老师让我们讨论中国的tradition,春节、中秋节……我们七嘴八舌,讲得眉飞色舞。那一刻,英语好像活了过来。它不再是纸上的符号,而是真的可以用来描述我们生活的工具。但这种“活过来”的瞬间太短暂了,下一秒,我们又回到了“tradition,t-r-a-d-i-t-i-o-n,传统,名词”的机械循环里。我们学习语言的tradition,就是这样,粗暴,但有效。
那本单词表上,还有很多关于“人”的词。比如generous(慷慨的),honest(诚实的),hard-working(努力工作的)。这些词,通常出现在描述“我的朋友小明”或者“我的榜样李华”这样的模范作文里。我们一边背着这些美好的品质,一边在现实里为了一个听写分数跟同桌斤斤计джиao。现在想来,真是充满了戏剧性。我们努力想成为那个hard-working的学生,为了在考试中achieve一个好成绩,为了不让父母失望。那个时候的success,定义非常狭窄,就是卷子上的那个分数。
我们会在单词旁边做各种各样的标记。五角星代表“重点”,三角形代表“易错”,波浪线代表“长得太像了,要警惕”。整本单词表,到学期末的时候,已经被我们画得五彩斑斓,像一件后现代主义的艺术品。那上面,有我们熬夜的痕迹,有我们沮丧的叹息,也有我们偶尔猜对一个难题时的小小窃喜。
我还记得一个词,instead。这个词的出现,意味着我们的句子开始变得复杂了。不再是简单的“I like apples.”,而是“I don’t want to do my homework, I want to watch TV instead.”(我不想做作业,我想看电视来代替)。这个词,简直是我们青春期叛逆心理的完美代言。我们总是有太多想做“instead of”的事情。Instead of背单词,我们想去打球;Instead of听课,我们想看窗外的云。这个词,教会了我们选择,也教会了我们表达一种微弱的反抗。
很多年过去了,我早就不是那个需要为英语听写而烦恼的少年了。那本八年级上册的英语书,也静静地躺在老家某个积灰的角落。但是,那些单词,却像一颗颗被埋下的种子,在我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就发了芽。
当我第一次独自出国旅行,站在陌生的街头,看着路牌上的direction,心里会突然冒出一句:“哦,direction,八年级上册第四单元的词,方向。”
当我看一部没有字幕的美剧,听到角色说出一句“That’s a local tradition.”,我的大脑会自动检索,然后“叮”的一声,那个穿着校服、在早读课上声嘶力竭的自己,就和眼前的画面重叠了。
当我需要和外国同事communicate一个复杂的项目时,那些曾经觉得无比boring的语法和词汇,忽然就成了我手中最趁手的工具。我开始真正理解,当年那个严厉的英语老师,为什么总是一遍遍地强调基础的重要性。她逼着我们去背的,不仅仅是单词,更是一把钥匙,一把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钥匙。
现在回想起来,那份单词表,更像是一本青春的密码本。health不仅仅是“健康”,它是我同桌感冒时,我偷偷塞给他的那包板蓝根。surprise也不只是“惊喜”,而是生日那天,课桌里被塞满了贺卡和零食的瞬间。achieve不再是试卷上的分数,而是当我终于能磕磕巴巴地和一个外国人完成一段对话时,那种发自内心的、巨大的成就感。
那段岁月,是辛苦的,是单调的,甚至有点不近人情。我们被一种巨大的、名为“考试”的惯性推着往前走,没时间去问为什么,只知道要背,要记,要考高分。但正是那些最朴素、最枯燥的努力,构成了我们知识体系里最坚固的地基。
八年级英语单词表上册,它已经不再是一份简单的学习任务清单。它是我记忆里一个鲜明的坐标,标记着一段回不去的、却又无比珍贵的时光。它像一位沉默的老朋友,见证了我的笨拙、我的努力、我的迷茫和我的成长。那些曾经让我头痛欲裂的字母组合,最终,都化成了我看向这个世界时,眼中多出来的一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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