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师范大学研究生

桂林路上的梧桐，叶子又开始大片大片地往下落了。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从上海师范大学徐汇校区的东部小门走进来，踩在落叶上那种“沙沙”的声响，几乎成了我研究生生活的BGM。有时候恍惚间会觉得，这两年多的时间，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被彻底改变了。

刚考上那会儿，简直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上海啊！一个连空气里都飘着精致和机遇味道的城市。而我，一个即将在这座城市的心脏地带——徐汇区，潜心向学的“知识分子”。多浪漫。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我，真是天真得有点可笑。

现实很快就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浪漫？不存在的。徐汇校区确实很美，红砖的老楼，爬满墙壁的藤蔓，总有拍婚纱照的新人在这里取景，仿佛时间都慢了下来。但这份宁静美好，似乎并不属于我们这些“研一狗”、“研二愁”、“研三慌”。我们的世界，被压缩在了西部文科大楼那小小的研究室，或者是图书馆某个固定的角落里。

空气中飘着的不是机遇的味道，而是读不完的文献、改不完的论文和对未来的巨大焦虑混合而成的，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味。特别是图书馆，我爱死也恨死那个地方了。爱它浩如烟海的藏书，恨它冰冷无情的deadline。你总能看到一张张年轻又疲惫的脸，镜片后面是通宵熬出来的红血丝，桌上堆着半人高的书，旁边放着一杯早就凉透了的咖啡。我们不叫研究生，我们有一个更贴切的名字——学术民工。

我的导师，一个在学术圈颇有声望的学者。一开始，我是带着朝圣般的心情去见他的。他确实学识渊博，谈吐间引经据典，能把一个枯燥的理论讲得妙趣横生。但很快，你就发现，大神的光环背后，是对学生近乎严苛的要求。组会上的每一次提问，都像是一场突击大考，你的任何一点知识漏洞都会被无情地暴露出来，然后放大。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无助，又冷。

“这篇东西不行，逻辑不通，回去重写。”“你最近看了几篇外文文献？一篇？够吗？”“核心期刊，今年必须给我发出来一篇，不然毕业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这些话，就像紧箍咒，日日夜夜在脑子里盘旋。有时候半夜惊醒，不是做了噩梦，而是突然想到论文里有个引注格式好像搞错了。真的，不是开玩笑。

压力大的时候，就喜欢一个人在校园里瞎逛。从文科大楼走到香樟苑，再绕到东部生活区。看看那些充满活力的本科生，踩着滑板呼啸而过，抱着吉他在草坪上弹唱。他们脸上的笑容，是我们这些研究生早就遗忘了的东西。偶尔会羡慕，但更多的是一种过来人的麻木。算了，大家的悲欢并不相通。

当然，生活也不全是苦涩。总有一些微小的甜，支撑着你走下去。比如，食堂二楼那碗永远热气腾腾的麻辣烫，加满花生酱和蒜泥，一大口下去，能驱散半天的疲惫。比如，在研究生宿舍里，和室友们开的“吐槽大会”。大家来自天南海北，专业也各不相同，但吐槽起自己的导师和论文，那叫一个感同身受、同仇敌忾。分享彼此找到的“摸鱼”小技巧，或者仅仅是沉默地坐在一起，吃着外卖，看着一部无脑的综艺，那种“我们都一样惨”的革命友谊，比什么都珍贵。

还有那些瞬间的顿悟。可能是在某个失眠的深夜，对着电脑屏幕苦思冥想，突然间，之前一直卡住的逻辑豁然开朗；也可能是在和同学的某次闲聊中，他无意间的一句话，让你找到了论文新的切入点。那一刻的喜悦，是巨大的，足以覆盖掉之前所有的煎熬和痛苦。你会觉得，啊，做学术，好像……也还挺有意思的。

身在上海，这座城市的魔力无时无刻不在拉扯你。周末，偶尔也会“奢侈”一把，坐上地铁，去武康路看看老洋房，去外滩吹吹黄浦江的风。看着那些光鲜亮丽的都市男女，看着陆家嘴璀璨的灯火，你会产生一种强烈的疏离感。这个城市很繁华，但这份繁华，与你无关。你只是一个在这里短暂“修行”的过客，一个口袋里没几个钱、靠着微薄补助过活的穷学生。这种感觉，有时候会让人很沮丧，但有时候，也挺好。它让你保持清醒，让你明白自己是谁，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很多人会问，为什么选择师范大学读研？是不是以后就要当老师？其实不一定。但“师范”这两个字，确实给这所学校注入了一种独特的气质。它不像那些综合性大学那么锐利、那么有攻击性。它更温和、更内敛。走在校园里，你能感受到一种文脉的传承。这里的老师，这里的学生，身上似乎都带有一种“摆渡人”的自觉。我们从浩瀚的知识海洋里，渡走一小部分，然后再用自己的方式，把它传递给更多的人。无论是留在高校继续做研究，还是去中小学成为一名教师，亦或是进入其他的行业，这种“摆渡”的底色，好像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现在，研三了，毕业的焦虑取代了发核心的焦虑。找工作、写毕业论文，两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有时候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会突然感到一阵迷茫。这两年多，我到底得到了什么？一纸文凭？一些所谓的“学术训练”？还是满身的疲惫和一身的颈椎病？

但当我静下心来，翻看自己读过的那些书，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那些被导师改得面目全非、最后终于成型的论文初稿。我又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学会了如何独立思考，如何与孤独相处，如何在巨大的压力下不崩溃。我在上海师范大学，这个不算顶尖但足够温暖的地方，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蜕变。

桂林路的梧桐叶，明年还会再落。那时候，我应该已经离开了。但我想，无论我走到哪里，每当闻到旧书页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每当看到红砖墙上的藤蔓，每当踩在沙沙作响的落叶上，我都会想起在这里度过的，这段又苦又累，但闪闪发光的日子。这段日子，有一个名字，叫作“上师大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