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人社人脸识别

每年都得有那么一两次，我的手机会在一个意想不到的时刻响起，来电显示是“老爸”。心里咯噔一下，但多半不是啥急事，而是那个熟悉的、一年一度的“技术支持”请求。电话那头，我爸的声音带着西北人特有的那种耿直和一丝被现代科技挫败的无奈：“儿子，那个……那个脸，又刷不过去了。”

这个“脸”，指的就是“甘肃人社人脸识别”。一个听起来特别高大上，充满了未来感的词儿，但在我们家，它基本上等同于一场小型的、数字化的家庭危机。

说真的，这玩意儿，你问我它到底是啥？最直接的答案，它就是一套用来证明“你还活着，所以可以继续领养老金”的系统。官方的说法叫“养老金资格认证”。以前，我爷爷那辈儿，是得拿着户口本、身份证，亲自跑到街道办或者社保局，让工作人员瞅一眼，盖个戳。腿脚不好的，遇上个刮风下雨，别提多折腾。现在，进步了， technological了，变成了在家刷脸。

听起来是不是特美好？解放了老年人的双腿，一部手机搞定一切。

但现实，往往是骨感的，甚至有点黑色幽默。

我爸，一个退休的老工程师，一辈子跟图纸和机器打交道，严谨、细致。可他就是搞不定这个小小的手机APP。每年的认证，都像是一场严酷的考验。我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的画面：他戴着老花镜，一手举着手机，一手试图根据我电话里的指令调整角度。客厅的光线，要么太亮，屏幕反光；要么太暗，人脸模糊。手机里那个毫无感情的女声一遍遍地重复：“请正对屏幕，请眨眨眼，请张张嘴。”

我爸就跟着做，像个听话的小学生。眨眼，张嘴。有时候，他张嘴的幅度小了，系统没识别到。他就会对着手机，夸张地、甚至有点愤怒地，张大嘴巴，仿佛要把它吞下去。那个瞬间，一个平日里威严的长辈，被一个程序“调戏”得毫无脾气。我妈在旁边看着，比他还急，一会儿说“你离近点”，一会儿说“你别动弹嘛”，最后往往会升级为家庭内部的小小争执。

而我，作为“远程技术总监”，只能通过电波，一遍遍重复着那些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傻的指令：“爸，你把手机拿远一点……不不不，太远了，回来一点……对对，光线要均匀，别背着光……那个下巴，稍微抬一下……”

这种感觉很奇特。一方面，我为这种“数字化转型”带来的哭笑不得的麻烦而感到烦躁；另一方面，我又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确实有其“无比正确”的理由。

我听社区的朋友说过，以前确实存在养老金冒领的问题。人已经不在了，但家属瞒着，继续领钱。这对国家社保基金来说，是个不小的窟口。所以，搞这个“甘肃人社人脸识别”，核心目的就是精准、高效地确认领取人的生存状态。从这个角度看，它堵住了漏洞，维护了公平，保障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这背后，是“智慧人社”的大旗，是政府服务能力提升的体现。

你看，这事儿就拧巴在这儿。它的初衷是好的，逻辑是通的，甚至从宏观上看，效果也是显著的。但它落到每一个具体的用户，尤其是那些与数字时代有隔阂的老年人身上时，体验就可能是一场灾难。

这不仅仅是“会不会用手机”的问题。这是一种心理上的障碍。对他们那代人来说，“对着一个机器做表情”，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很不庄重的事。他们习惯了与人打交道，习惯了盖章、签字那种有“仪式感”的确认。而现在，一个冰冷的算法决定了他们下个月还能不能按时拿到自己的养命钱。这种不确定性和失控感，才是最让他们焦虑的。

而且，这个系统本身的设计，也总有那么点“工程师思维”，缺少了点人情味。比如，UI界面是不是足够简洁？提示语是不是足够清晰？对于视力、听力、行动能力下降的老人，有没有备选方案？

当然，这些年，情况也在慢慢变好。我注意到，APP的界面似乎每年都有点微小的优化。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社区开始介入了。我爸妈小区的网格员，每年到了认证高峰期，会主动上门，或者在小广场摆个摊，专门帮那些搞不定的老人操作。这算是用“人”的服务，去弥补了“技术”的冰冷。那些年轻的社区工作者，耐心地举着手机，调整着角度，一遍遍地教，一遍遍地试。那个画面，其实挺暖的。它像是数字鸿沟上，架起的一座人工的、摇摇晃晃但足够坚实的桥。

说到这，另一个问题就浮上来了：“数据安全”。我们的人脸，是最高级别的生物信息。我爸我妈，还有千千万万甘肃的老人，他们的面部数据、身份证信息，就这样被采集、上传。这些数据存储在哪里？由谁保管？安全措施做得怎么样？会不会被泄露、被滥用？

每次想到这里，我心里就有点发毛。我们似乎是在用一部分隐私的让渡，来换取一部分生活的便利和社会的效率。这笔交易，划不划算？或者说，我们有没有选择的余地？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在时代的洪流面前，你除了被裹挟着向前，别无他法。

所以，你看，“甘肃人社人脸识别”这六个字，在我这里，它早已不是一个单纯的技术名词。

它是我和我父亲之间一年一度的、奇特的亲情连接。它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数字时代的便利与尴尬，效率与人情之间的矛盾。它是一个缩影，展现了像甘肃这样的内陆省份，在努力追赶科技浪潮时，那些具体而微的、充满烟火气的真实图景。

它粗糙，但有效。它麻烦，但必要。它让人恼火，但也让人在解决问题后，有一种踏实的安心。

现在，我已经把帮爸妈“刷脸”当成了一种家庭仪式。电话那头，当最后传来一声“认证成功”的提示音时，我们俩都会如释重负地笑起来。那一刻，所有的折腾和不耐烦都烟消云散了。我知道，下个月，他们的退休金会准时到账。而他们也知道，无论遇到什么“高科技”的麻烦，总有儿子在电话那头。

这可能，就是技术在冰冷的逻辑之外，无意中催生出的，一点点人性的温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