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区职业技术学校

有时候路过黄石路那边，车窗外一晃而过“白云区职业技术学校”那几个有点褪色的大字，我总会下意识地把车速放慢一点，好像想从飞速后退的街景里，捞起一点什么。

捞起什么呢？可能是那年夏天，广州特有的、能把人蒸熟的湿热空气，也可能是实训楼里永远弥漫着的那股子机油和金属切割后混杂在一起的，有点呛人却又无比熟悉的气味。讲真，那味道，比我后来闻过的任何一种名牌香水，都更刻骨铭心。

很多人一听到“职业技术学校”，脑子里立马蹦出来的，大概就是一群不爱学习的“坏小子”，成绩单惨不忍睹，被无奈的父母“发配”到这里混个文凭。我承认，那会儿我们中的大多数，确实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中考成绩单上那几个刺眼的数字，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们和那些穿着重点高中校服的同龄人，隔在了两个世界。刚进白云区职业技术学校的时候，心里那股子憋屈和迷茫，现在想起来，还觉得有点涩。觉得自己的青春，好像从一开始，就被打上了“二等品”的标签。

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颠覆了。

颠覆这一切的，不是什么慷慨激昂的开学典礼，也不是什么“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心灵鸡汤。是我们的实训车间。那地方，跟我们之前待过的任何一间窗明几净的教室都不同。汽车维修专业的车间里，几台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教练车静静地躺在举升机上，地面上总有洗不干净的油污，工具墙上挂满了扳手、钳子、套筒，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而我们的老师，也不是西装革履的学者，他们更像是“师傅”。我们的汽修专业课老师，姓王，我们都喊他王师傅。他有一双粗糙得像是砂纸的手，指甲缝里永远嵌着黑色的油泥，但他能光凭耳朵听，就判断出发动机哪个气门有异响。

他教我们的第一课，不是理论，而是怎么把一个沾满油污的螺丝给拧下来，而且不能伤到螺纹。他当时叼着烟，眯着眼，对我们这群毛头小子说：“书本上的东西，是死的。但车是活的，它会‘说话’。你们要学的，就是听懂它的话。技能，不是靠嘴皮子吹出来的，是靠这双手，一下一下磨出来的。”

就是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一扇门。我们开始明白，世界上的价值，不止一种。解不出一道复杂的函数题，不代表你就是个废物。当你能把一台濒临报废的发动机重新点燃，听着它发出平稳而有力的轰鸣时，那种成就感，那种实实在在的“我能行”的掌控感，是任何一张满分的数学卷子都给不了的。我们不再自卑于满身的油污，那反而成了我们的勋章。

隔壁电子商务专业的同学，他们的战场则是在一排排电脑前。那会儿，电商刚刚兴起，很多人还觉得这是“不务正业”。但他们，已经在学习怎么开网店、怎么做详情页、怎么跟客户“亲来亲去”地沟通，怎么在深夜里为了一个“双十一”的订单通宵打包。他们的“车间”没有噪音和油污，只有键盘密集的敲击声和鼠标的点击声，但那股子拼劲，那股子要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的工匠精神，是完全一样的。我们学校，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不教你屠龙之术，它教你怎么磨好你手里的那把杀猪刀。刀磨好了，一样能在这江湖里，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学校的生活，当然不全是埋头苦干。也有属于我们自己的青春。是宿舍楼下那家永远挤满了人的小卖部，是晚自习后三五成群，趿着拖鞋去吃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牛杂，是篮球场上挥汗如雨后，用一件皱巴巴的校服扇着风，吹着牛，畅想着不着边际的未来。那会儿的我们，聊的不是清华北大，而是毕业后去哪家4S店，谁的技术更好，谁能更快地当上大师傅；或是谁的网店又多了一个钻，这个月流水能不能破万。我们的梦想很具体，很实在，触手可及。

这种实在，反而给了我们一种莫名的底气。当那些读高中的同学还在为一张张模拟卷焦头烂额，为虚无缥缈的未来而焦虑时，我们已经清楚地知道，我们手里的技能，就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本钱。技能改变命运，这句刻在学校宣传栏上的话，对我们来说，不是一句空洞的口号，而是我们每天都在践行的真理。

毕业很多年了。我开了自己的汽车改装工作室，不大，但活得还不错。当年的同学，有的成了知名的电商操盘手，有的成了公司的技术骨干，有的自己当了老板。我们很少再提起当年那点“比不上别人”的自卑，因为我们发现，人生这场马拉松，起跑线在哪里，真的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找到那条最适合你自己的赛道，并且，有没有能力，在这条赛道上一直跑下去。

而白云区职业技术学校，就是我们很多人赛道的起点。它可能没有光鲜亮丽的外表，也没有显赫的名声。但它像一个朴实而严格的师傅，在我们最迷茫的年纪，接纳了我们，然后毫不吝啬地把吃饭的本事，刻进了我们的骨子里。它教会我们，用双手创造价值，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它让我们明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句话，从来都不是安慰失败者的漂亮话。

如今，社会对职业教育的看法也在慢慢改变，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技术人才的重要性。我偶尔也会在网上看到母校的新闻，新的实训大楼，新的专业，获奖的学生……我知道，它在变得更好。

车流再次涌动，我一脚油门，汇入了前方的车河。后视镜里，那几个字越来越小，最终消失不见。但那股子机油味，那台发动机的轰鸣声，王师傅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却好像永远都在。它们是我来时的路，也是我走向未来的，最初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