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的书法特点

提起颜真卿，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胖”。字胖。人也胖乎乎的（看画像）。这种印象，不能说错，但实在是，太浅了。就像你看到一尊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只说“哇，这石头真大”，完全错过了肌肉里蕴藏的全部风暴。

颜真卿的字，根本不是胖，而是一种雄浑，一种顶天立地的气势。你去看王羲之，那是文人的雅，是兰亭的风，是流动的诗。但颜真卿不一样，他给你的是一座山，一尊鼎，一个矗立在天地间的忠烈祠。他的字，是有重量的，能砸出声儿来的。

这种感觉从哪来？首先是他的结构，一种叫外拓的写法。简单说，你看“二王”一派的字，笔画往里收，结构紧凑，像个身段窈窕的舞者，所有力量都向中心凝聚。而颜真卿呢，反其道而行之。他的笔画向外扩张，整个字形饱满、开张，四平八稳，像一个扎开马步练功的壮士，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力量。你临他的《多宝塔碑》可能还感觉不明显，因为那是他早期的作品，还带着初唐的秀丽和严谨。可一旦你上手《颜勤礼碑》或者《麻姑仙坛记》，那种扑面而来的感觉就太强烈了。一个“国”字，那个框，简直就是一座城墙，坚不可摧。一个“之”字，那一捺，恨不得要划破纸张，冲到你面前来。这就是颜体的格局，宽博、正大，不搞小家子气的腾挪闪躲，就是堂堂正正地站在那里，让你仰望。

然后，你再凑近了看，看他的线条。后人总结得特别好，叫颜筋。柳公权是“柳骨”，骨头硬，线条瘦劲。而颜真卿的“筋”，是什么感觉？你看他写的那些横、那些竖，特别是转折的地方，里面全是力。那种力道，不是飘逸，不是灵动，而是一种从地心深处，通过你的手臂，你的手腕，最终灌注到笔尖，再死死“按”在纸上的力量。它不是一划而过，而是“写”进去的，是笔锋和纸张在进行一场角力，每一毫米的移动都充满了摩擦和对抗。

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笔画看起来那么饱满，那么有立体感。里面是鼓荡的，是充实的，像一根充满韧性的牛筋，而不是一坨松垮的肥肉。你去体会他那个经典的蚕头燕尾，起笔的时候，笔锋藏进去，回锋蓄力，像蚕宝宝的头，圆润而厚重；收笔的时候，顿笔之后，缓缓提笔出锋，像燕子的尾巴，开叉、有力。这一套动作下来，没有惊涛骇浪，却内含千钧之力。还有所谓的屋漏痕、折钗股，说的都是这种力量在运行过程中的自然痕迹。水顺着墙壁漏下来，那条水道，蜿蜒，凝重，力是匀速的，但又无时无刻不在。金钗掰弯了，那个弧度，圆融，但充满了金属的张力。这些比喻，都在告诉你一件事：颜真卿的线条，是有生命的，是活的，是有内在力量的。

如果说，他的楷书，展现的是一个“立如山”的颜真卿，一个作为国家栋梁、道德楷模的鲁郡公。那么，他的行书，则撕开了一切伪装，让你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会痛会哭的普通人。

是的，我说的就是那篇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的《祭侄文稿》。

说实话，第一次看到《祭侄文稿》的拓本，我是有点懵的。这……也叫书法？涂涂改改，墨色忽浓忽淡，字形大小不一，甚至可以说是“潦草”。它完全不“好看”，不符合我们对书法作品“精美”的传统认知。但是，你只要了解了这篇东西背后的故事，你再去看它，你会被一种巨大的悲痛瞬间击中。

安史之乱，颜氏一门三十余口惨遭杀害，其中就包括他的侄子颜季明。后来，他只找到了侄子的一颗头颅。于是，他写下了这篇祭文。这根本不是一篇“书法作品”，这是一个肝肠寸断的长辈，蘸着血和泪，在向一个年轻的亡魂哭诉。你看那些涂抹、删改的痕迹，那是他情绪激动、词不达意时的真实记录。你看那些枯笔飞白，那是他笔含悲愤、一挥而就的瞬间。你看那些字，从开头的相对平稳，到后面的奔放失控，字越写越大，墨越用越重，最后的情感，就像决堤的洪水，完全倾泻在纸上。

这时候你再谈什么笔法、什么结构，都显得苍白。这幅字里，跳动的是一颗忠烈之心，流淌的是国仇家恨的血泪。它的美，是一种残缺的美，一种真实到残酷的美。它让你明白，最高级的技法，是为最真挚的情感服务的。没有了情感，书法不过是写得好看的字而已。有了这样喷薄而出的情感，哪怕笔画狼藉，也是千古绝唱。

颜真卿的书法，就是他的人格本身。他的楷书，端庄、正大、不怒自威，就像他作为朝廷重臣，面对奸佞小人时的凛然正气。他的行书，恣意、悲愤、淋漓尽致，就像他在战场上，面对叛军时的视死如归。他这个人，一辈子都在践行儒家的“忠义”二字，最后以七十多岁高龄，孤身劝降叛将李希烈，被缢杀。他的死，和他写的字一样，有一种壮烈的美。

所以，再看颜真卿，别只说“胖”了。去感受那种篆籀气，那种藏在每一个笔画里的，源自上古碑刻的雄强与古拙。去体会那种庙堂之气，那种一个顶天立地的士大夫，用毛笔书写出的家国情怀和道德坚守。

他的字，是一种审美，更是一种精神。它告诉我们，美，不只有秀丽和精致一种形态。美，也可以是笨拙的，是厚重的，是充满力量甚至带点野性的。它是一种让你心生敬畏，而非仅仅是赏心悦目的美。这，才是颜真卿书法真正的魅力所在。